子羡望月司马楼赋
癸卯中秋,暮云初敛。余扶杖出户,望朗州故地,忽忆刘梦得“天地肃清堪四望”之句,遂驱车往谒司马楼。残躯攀阶,九转方至,汗浸青衫而心涌江潮。仰见冰轮出沅水,清辉浸楚天,孤峰塔影接太虚,恍闻千年诗魄绕朱栏。
余字子羡,命意本在“羡天地之无穷,慕古贤之久长”。少时初读《秋词》,便神往刘宾客谪居十载犹存碧霄诗心。尝效其踏雪寻梅,每至中秋必登楼作赋,笑谓“人生当如朗州月,纵蒙云翳终放清辉”。岂知天意难测,六载前风疾骤至,肢骸若缚,舌根如石。卧榻望月,唯见朦胧素影,尝对江悲歌:“子羡子羡,空羡古人之健笔,难效梦得之刚肠!”
然每诵《砥石赋》,想铁器蒙晦尚可磨砺,况血肉之躯乎?遂晨起拄杖学步,虽三跌五撞而不止;夜阑秉笔临帖,纵九歪十斜而不休。友人见余衫袖尽濡,劝曰:“何苦若此?”余指司马楼匾额答:“昔梦得居陋室而铭德,今子羡登危楼而砺志,此心同,此理同也。”
今夕再临绝顶,见月涌双江,银波接天。朱楹上“莫道谗言如浪深”之联犹在,石壁间“便引诗情到碧霄”之句未湮。忽觉臂腕生力,援管题壁:
“六载沉疴困此身,今宵踏月谒贤人。
休言病骨难执笔,且看银钩续楚云!”
诗成掷笔,江风骤起。但见万点银光跃沅水,似刘禹锡当年所见千帆竞发;一轮皓魄照楚天,如卢照邻笔下孤标傲世。昔年取字“子羡”,原慕古人之才;今夕方悟,真当羡者,乃梦得居朗州十年犹存的那点不灭诗焰,是纵遭千磨万击仍向碧霄舒展的那片鹤翅。
月渐西斜,余倚杖长吟《秋词》,声震林樾。想八百年前,刘宾客于此见秋日胜春朝;八百年后,彭子羡在此对中秋悟病骨生春。江声月色漫浸残躯,忽觉指节松动,以往僵曲难伸者,今竟可随吟诵节拍轻叩栏杆——原来自强不息处,便是造化重生时。
漏尽将归,余向司马楼三揖:
一揖谢明月,六载磨我浊气,炼出清辉骨;
再揖谢梦得,千秋遗我火种,点燃未烬心;
三揖谢己身,残躯未负“子羡”二字,终将浮生困厄,化入楚天的云笺雁字。
归途晨光熹微,但见沅水粼粼,载着中秋皓魄、司马遗风、子羡新赋,滔滔东去,涌向那万千个正在磨砺中等待重生的灵魂。